纪念
作者:张惠雯
一个人如果曾有个非人类的朋友,如果他曾在某个瞬间真诚而平等地注视他那朋友的眼睛,他就会经由这双眼窥见另一种生命那纯净的灵魂,走到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中去。这样的人是幸运的。给予我此种幸运的是点点,它是一条斑点狗,在我家生活了十四年。对于我来说,这不是平常的十四年,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四年,我从二十二岁走到三十六岁。在这段时光里,如果每次还乡在记忆里最终剩下了一些画面,那么几乎每个画面里都留有点点的影迹。
很难用“宠物”这个词来描述点点,它是条极有灵性的忠犬,理解人、信赖人,它是我的朋友,一个忠诚、温厚、沉默的朋友。它表达爱的方式是忠诚地守在你身边,离你近一点、更近一点,直至偎依着你。它和你一起散步,总是走在你旁边,即使因为什么新奇事物稍微跑到前面几步,它也会立即意识到,然后停下来回头凝望着你- 它是在等着你。有时候,你到家附近的小店去买东西,出门时并没有带着它,但很快你会发现它来找你了,找到你,就欢喜地和你一起回家。
前一个冬天,我有种莫名的忧虑。有一次,我和母亲打电话,我说,北方的冬天寒冷,如果点点能熬过这个冬天,它就能多活一年,那么我下次回家时也许还能见到它。母亲叫我不要担心。过后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回到家,家里显得格外荒凉,似乎人都出去了。于是,我想到点点,我想至少它应该在家。我到它住的杂物储藏间里找它,里面铺着干草,仿佛废弃已久,我里里外外地喊它、寻找它,突然,我想到,难道它已经不在了?因为这个梦太不祥,我不愿对别人提起。两三天后,我给家里打电话,问起点点,我母亲说它正在外面卧着晒太阳呢。后来,每次打电话问起它,母亲都说它很好。
就在几天前,我又梦见了点点。我梦见终于回家了,我走进往家去的那条小胡同,突然,点点迎面朝我跑过来,就像过去很多次我回家时一样,它是来迎接我的。不过,这次它显得更欢喜,看起来就像一两岁时那样年轻。我记得它的表情像是在笑。这是个温暖的梦,但醒来的我却十分悲伤,因为我觉得它太过温暖,倒像是种告别。这一次,我打电话给三姐,她告诉了我实情:点点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,家里人一直瞒着我。现在想来,它大约在我做那个不祥的梦之后不久就去世了。
点点似乎精心地选择了自己的死期。也许为了让我这个和它聚少离多、不在场的好朋友记住它,它是在我三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天离去的,而 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天,是全家人团聚的日期,姐姐们都带着孩子回来了,它因此能在临走前和大家告别。之前的三天它已经滴水不进,它一直待在它那间小屋里,卧在母亲冬天特地给它铺的厚毯子上。三天里,它再也没能站起来,姐姐试图喂它一些葡萄糖水,但它无法下咽。不知道是什么毅力让它撑到了那个星期天的中午,它一直等着,等所有人都到了以后。当时,大家聚在它的小屋里,它来回地看着他们中的每一个。大人都落泪了,狗也流泪了,孩子们抚摸着它,已经泣不成声。它就这样呼出最后一口气,平静地闭上了眼睛。后来,大家就在后面的小菜园里埋葬了它。它死时有众人的陪伴,而不是在某个寒冷的夜里孤独地离开,它也没有长期瘫痪而后痛苦而屈辱地离开,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安慰。
我不相信人或动物死后仍有灵魂,但我相信它们活着时有灵魂,这灵魂就是一颗心灵能走进另一颗心灵的桥,就是我从它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令我感动的东西。尽管如此,我想当我再回到家,我还是会去埋葬它的地方陪伴它一会儿,就像它过去无数个时候曾静静地陪伴我。那时,我们两个顺着门前那条南北大街来回地走着,常常是在夏日的晚风中,或是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里。有时,我骑着自行车,它跟在旁边。最初,年轻健壮的它四蹄飞奔;再后来,它跑得慢了;终于,它老得几乎跑不动了,我得骑得很慢,还要不时停下来等它。两年前最后一次回家,点点的两条后腿骨质老化,它有时高兴地站起来想朝我走来,却会突然摔一 跤。我最喜欢带它去父母在房后开辟的那个小菜园里,站在石榴树或柿子树下,吹着风,就那么安静地站一会儿,我感到我们同样在体会着世间的某种美好,那种温暖的欣欣的生意,感受着极其祥和的相伴的快乐……
我们的亲戚、朋友都说点点是有福气的狗,这无非是指我们给了它足够的食 物和一个栖身之所。可是,和它给予我们的信任、爱,和它带给我们的快乐相比,我们给它的多么微不足道!作为它的朋友,我的心此时充满悲伤和愧疚。在来美国以后的这几年里,我难得陪陪它。即使在短暂的回国假期里,我也要抽空去旅游,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,加之在家时亲友应酬频繁,我每天匆匆忙忙、来来往往,竟忽略了这位老去的、忠诚的朋友。如今,一切补偿都已不可能。它的死令我意识到我已经太久没有回家了,它也提醒我,当一个人还能够给予爱的时候就尽力给予爱,不要寄望于不可知的未来。
点点是一条被我们人类视为卑微的狗,但它却让我体会到仁慈、悲悯的更博大的意义。人的大部分生命都浪费在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事务中了,但最后发现真正赋予这生命温度的却是那些短暂的美好、瞬间的感动,在记忆里,这瞬间成为了永恒。
人生就像一个旅途,失去了这位挚爱的朋友,我擦干眼泪后仍得继续前行。而除了更加尊重、善待其他生命,我想不出更好的、纪念它的方式。